黑皮书

    野次鬼

    2022/06/06

    粗蛮的淮江市

    “据澶海气象厅消息,今年第23号台风“天琴”于当地时间12日17时在澶海中都群岛的淮江市北270公里海面,以每小时42公里的速度向西北偏北方向推进……”

    瓢泼大雨打得窗面嗡嗡直震。

    这是1999年,淮江市,虹场路,富华联排41号院,桑家。

    屋内黑黢黢,播着震耳的《新闻时刻》,客厅被电视光线罩着幽幽一抹蓝。

    闪电劈落,闷雷一滚,屋内骤然一亮。

    一个女人瞠目趴在楼梯上,脚在高处,头在低处。

    两条歪歪扭扭的血痕从眼眶爬出,还没死透,这是桑家的太太,叶绒。

    她像只蠕动地长虫,不时神经性抽搐两下,畏畏缩缩回头看高处一个身穿绿皮雨衣的黑影,嚷得撕心裂肺,“求……求你了……求求你,你放了我,我有钱……我给你钱,我有好多好多钱……”

    “所以说。”

    绿皮雨衣慢吞吞开腔,“干嘛要嘚瑟。”

    叶绒听到声音的刹那,几乎胆裂魂飞!

    一股骚黄的尿液从她裤缝里流泻出来,在柚木板上淌得极快,途经她肚脐,再呲溜到下巴,叶绒又恶心又惶恐。

    那声音是没有高低音调的电子声,雌雄莫辩。在风潇雨晦里一发酵,犹如鬼吠!

    叶绒抬着脖子,手脚并用地向下横冲直撞。

    绿皮雨衣没让她如愿,抓起脚踝大力一扯。

    “咯噔咯噔,咯噔咯噔”……

    她像个后蹄被绞绑,等待宰杀的庆阳驴,轻而易举被拽上台阶。

    叶绒蹬腿嚎啕,“我给你钱!我给你钱——!”

    黑皮手套死死抠着她嘴,另一只攥着根细长铁针,直接从耳道穿进大脑。

    叶绒的声音戛然而止,瞋目瞪着前方。

    珍珠项链在扯拉中断裂,成群的米白色珠子蹦跶出楼梯,泄落一地。

    绿皮雨衣下是双狭长眼睛,此刻弯起志在必得的笑容,着迷地看着饱满丰润的海珠子。

    铁针进进|出出,这不是多豪迈的动作,却偏偏做出饿虎吞羊的气势,“我母亲本来就是见钱眼开的女人,你们还要这样引诱她。”

    叶绒的脑袋磕在台阶上已经不动了,绝望的眼睛定格在墙上一幅60寸的双人照上。

    照片是1981年的西直门火车站——叶绒披大烫发,穿彩绘的花上衣,喇叭裤卷起露出高跟凉鞋。桑珏站在她身侧,顶着蘑菇头,一身圆领夹克,藏青喇叭裤。他们肩并肩倚在一辆黑色桑塔纳前,无视路人新奇且警惕的目光,意气风发。

    绿皮雨衣也被那照片吸引,走过去端详,指着大烫发嘿嘿笑,回头看叶绒,“这个好看,你现在的老气横秋。”

    她仿佛在跟人聊天,说得很热闹。眼神在照片和叶绒身上来回切换,“这车真好!好看,把我爸碾得稀碎,他眼珠子就挤在车轮缝里,就是这,”她指着照片上的左前轮,“抠都抠不下来。”

    她掀开兜帽,露出一张雅致年轻的女人脸,“我们家没开追悼,身子都凑不齐,怎么开?”

    这女人叫庄郁,21岁,淮江人,哥伦比亚大学欧文医学中心的本科生。

    她拉出餐椅落座,抿唇一笑,“你把一沓沓钱堆我妈面前,看着我妈眼热,动摇,挣扎,特开心吧?我从门缝都看见了,你是这么笑的。”

    庄郁咧嘴,缓缓拉出一个必胜的笑容。

    模仿得惟妙惟肖。

    富华联排是东鑫房产的龙头品牌。

    122栋全是低密度花园的联排别墅,服务于淮江市的中产阶级和新贵阶层。

    它注重隐私的空间感,所以无人能倾听桑家老小的悲嗥。

    台风又镀了层保护色,庄郁嚼着槟榔,大有疯子畅演独幕剧之态。

    “天之道,不争而善胜,不言而善应,不召而自来。”

    这是天道。

    一座城有多高的明朗辉煌,就会有多深的腐恶迷沉。

    它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城池生态,谓之“平衡”。

    淮江市秉承着这种粗蛮的原始之态,每逢至年末,罪戾弥天。

    庄郁在西城富华联排“咔嚓”桑家的同时,南城也铆着劲儿,不甘示弱。

    老殷是前来支援南城的警察,眯眼骑着辆破三轮摩托车在土路上颠簸。雨水灌进他口鼻,老殷只能张着大嘴喘气,远看跟个智障似的,他胡乱抹把脸,瞄了眼手表,19:43分。

    噼里啪啦,车灯上全是弹射上来的泥点子。

    五层高的芳芳木材厂在前方影影绰绰。

    这节骨眼上,摩托车“突突”两声涌起一道黑烟。

    老殷蹬了几脚踏板,没反应,气得抬脚狠狠一踹,“妈的,放屁扭腰,啥啥不顺!”

    他只能撒腿跑,兜里的小灵通“滋哇乱叫”,他只当听不见。

    田地里围着几辆警车,车灯大开,照亮出一片区域。

    记者们围着,喧嚷一团。

    孙队一扭身就瞅见土坡上一脚深一脚浅的老殷,他高嚷,“这儿!”

    老殷跌跌撞撞滑下来,全身湿透,泥浆黏满裤子和布鞋,雨衣被乱石划烂,他用力扯下揉成一团,接过小刘递来的新雨衣,囫囵套上。

    孙队迎过来,“六点半附近有个工厂剪彩,记者一泡尿的功夫发现这儿,全他妈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警戒线在风雨中飘摇。

    记者们因推攘而彼此叫骂,脚挨脚,肩撞肩,老式闪光灯对着这片区域捕光捉影。

    一具布满紫青淤痕的瘦小尸体趴在泥浆里。他身侧有个打扮入时的女人,在镜头前慌慌张张替他遮掩身体。

    法医张乙安看不下去了,冲孙队吼,“搭棚啊,我怎么工作!拍拍拍!就知道拍,吃人吗你们要,抢个头条脸都不要!”

    张乙安叫得脑袋嗡嗡响,她心疼女人,虚扶住她,“刘女士,您先回车里,我们一定给您和死者一个——”

    她猛地住嘴了,刘秉茹正用一种恶毒眼神死死盯住她。

    “你说谁死了。”她突然抬臂,毫无征兆地推翻张乙安,“你说谁死了!”

    张乙安摔进泥浆里,懵了。

    刘秉茹坐她身上,劈头盖脸地扇她挠她。

    这疯癫状态刺激起记者们对话题的兴奋神经,他们将镜头对焦在刘秉茹妆容魅惑的脸上,尸体的两腿上,和女人对女人粗暴的肢体动作上。

    记者们越过警戒线,攀过阻拦,见缝插针。

    一个掉落的相机砸向尸体。

    老殷一把兜住,反手扯过一闹事记者的镜头,狠狠甩进泥里。

    记者愣怔,瞬间火了,揪住老殷脖子,“我5700的相机丫想摔就摔,丫挺能耐啊!”

    泥水飞溅,两个男人蛮横地扭打在一起。

    雨衣滑溜,谁也抓不稳,但谁也不放手,两人薅着对方头发滚作一团像娘们打架。一来二去几个回合熟悉了,才开始拳拳搓骨。

    两男、两女跟参加摔跤大赛似的,一边是胡子,一边是剃刀,它不叫我露脸,我不叫它露头。

    孙队嘬着烟屁股,踹了脚看傻的警员,警员这才晃神,上去阻拦。

    闹事记者趁着乌泱泱的闹腾,顺势举起相机往老殷额前一抡。

    “呼啦”一声。

    所有人的动作都窒塞了,死寂沉沉。

    记者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住,攥紧相机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“你有孩子吗?”老殷捂着脑袋的豁口,“有吗!我给你5700,你把你孩子给我,我他妈把他搁这让别人拍!来拍啊!来啊!”

    老殷踉跄起身,孙队一把扶住他,血顺着鼻梁往下淌,转眼就糊住半张脸,狰狞又凶蛮。

    他恶狠狠扫过每一个记者,啐了口血痰,“打草人,拜石像,都他妈一帮怂货!狗屁不是!”

    张乙安瞥见他一张血脸,心急如焚,不想再任着刘秉茹胡搅蛮缠,一把钳住她手腕,“闹够没有,你越是不配合,你儿子就越屈得慌,他就只能躺在这!你这个当妈的无所谓是吗搁我这瞎闹!他冷不冷,他疼不疼,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你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,起开!”

    刘秉茹被吼得懵懵怔怔,缓缓放了手,呆滞地瘫坐在泥水中。

    脱身的张乙安一把扯掉雨衣,棉衣也污浊了,她麻利地脱下翻了个面擦脸,指示着警员搭塑料蓬,她打开工具箱,将一团酒精棉和纱布塞进老殷手里,捏了捏他手心,开始进棚勘查。

    记者们在警员的疏导下垂头丧气地离开。

    所有人各司其职,匆匆忙碌,唯有刘秉茹是静止的。

    她泪水滚滚看着张乙安,“对不起……我不是这样的人,我为人很好的,我做人事主管的,我待人接物……”

    刘秉茹掩面痛哭,“我不是这样的人,我不是……我好不容易有了假,他数学100分,讲好了奖励,坐37路去缤果乐园,本来想开车去的,他爸说坐37顺路去大发超市给他买机器人,都定好了,他爸专门换的班,就明天,就定的明天……”

    老殷在棚外听得心酸,扯下烂糟糟的雨衣。

    内兜里的小灵通掉进泥里,他没发现,捏着酒精棉反复擦着额顶伤口,疼得龇牙咧嘴。

    “技术队呢?小周!”孙队喊着捡起小灵通,铃声又响了。

    老殷还是没接,一把揣回兜里,“来了也屁用没有,一场雨全他|妈洗没了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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